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卢护士礼拜天拎着水果糕点来了万春街,  顾东文十一点半把店里的事安排妥当,回万春街烧饭,没搞鸡,搞了一只酱鸭。

朱家阿爹昨天从东山回来,  拎了一对鸡夫妻两只鸭兄弟,  鸡夫妻命好,  被朱家阿奶留下来准备明年吃自家的枇杷,  势必要让甜枇杷不流外鸡肚,鸭兄弟有难同当,刺啦两刀,  开水烫好毛拔光,  一只被送到了顾家,谢谢景生和斯江前些时帮了朱阿奶大忙。

这两年流氓阿飞越发猖狂,光天化日的马路上抢包抢表调戏女同志,  甚至连老头老太的米袋也不放过,  上个月隔壁康家桥就有位老太太抱牢廿斤大米不松手,被流氓踢下马路摔断了盆骨。朱家阿奶去买大米,  手腕上晃荡的小钱包被两个小阿飞盯上了,冲上去就抢,  景生正好路过,  轮着书包把两个小阿飞揍得屁滚尿流,  又和斯江一起护送朱阿奶去粮油店买好大米帮她背回了万春街。

托两小的福,  这只鸭子得以被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顾老板亲手处理,  也算死得很有排面,  端上来时浓油赤酱红得发亮,咸中带甜软而不烂。景生和斯江吃好中饭识相地结伴去新闸路的区图书馆温书,家里只剩下顾阿婆顾东文和卢护士三个大人。

顾阿婆满心欢喜,  越看卢护士越满意,八宝攒盒推倒她面前,问她是吃咖啡茶还是碧螺春。卢护士腼腆地谢过,瞄了顾东文好几眼。

“有个事体,我们要跟姆妈你说一下。”顾东文笑递给她一杯温水,又给顾阿婆泡了一杯浓茶,就势坐到亲娘身边。

“说呀说呀,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。”顾阿婆心花怒放,等着儿子开口说结婚的事,她虽然家底薄,不像陈家拿得出小黄鱼,但东文北武和南红一直有给她钱,她也替东文和北武攒了一笔老婆本,偏偏北武和善让一切从简怎么也不肯拿,现在总算有机会用在东文身上了。高兴之余又有点唏嘘,苦尽甘来的滋味真让人心里难受啊。

“我和卢佳不打算结婚——”

“好好好——啊?你说啥?”顾阿婆差点把茶杯打翻了。

“我们商量过了,结婚离婚都是一堆麻烦事,两个人合得来就这么处着。”

“那,那请客吗?请客总归要请客的吧?”

“不结婚不领证不请客不住到一起。”顾东文看着老娘的脸色越来越僵,语气放得更柔和了些:“我就和卢佳这么过下去了。”

顾阿婆瞠目结舌,半晌后看向卢护士:“小卢,你不要怕,我家老大虽然犯浑,但他真不是个流氓,是不是他逼你的?”

“没,东文没逼我,我也是这么想的,现在这样也挺好的。”卢佳红着脸说,她其实跟顾东文提出来的是不再见面了,免得耽误他找对象,因为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结婚了,上一次婚姻太可怕,离得太辛苦。没想到顾东文特别懂她。

“好个屁!”顾阿婆脱口而出,面前这要是自家的姑娘,她能立刻一擀面杖敲上去,“那你们这算什么?轧姘头?”

顾东文噗嗤笑出了声:“娘啊,我们俩都单身,什么姘头不姘头的噶难听,谈恋爱,轧朋友。”

“谈恋爱轧旁友?你们两个一辈子都不滚到一张床上?”顾阿婆瞪着儿子快气炸了。

卢佳臊得低下了头。顾东文挠了挠眉心,叹了口气:“您管这么多干嘛,反正你以后别操心给我相亲的事了,我和卢佳挺好的。景生那边我会跟他说的。”

“是景生不肯?”顾阿婆顿时对卢护士充满了怜惜和歉意,伸手握住了她:“你放心,景生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,一早就催着他爸找个知冷暖的人好好过日子,我来跟他说。”

“不关景生的事。”卢佳急了,“是我不想结婚,真的,是我不想。东文愿意陪着我这样过日子,我感激他还来不及,你别错怪了他。”

“我知道你是苦过的,但这都是命啊,你看,没以前的苦,你怎么会遇上我家东文呢?”顾阿婆苦口婆心地劝她,“女人怎么能不结婚不生孩子呢?别人会怎么说你,老了怎么办?没个依靠不行啊,摔一跤都没人来扶你,很容易出事。你是不是担心房子太小没地方住?”

“不是不是!”卢佳摇头道:“东文姆妈,跟房子一点关系都没——我就是不想结婚,要是东文想结婚,我马上跟他分手,肯定不耽误他娶妻生子。真的,是我不想结婚。”

“你——”顾阿婆扭头看看顾东文,深深叹了口气,这姑娘太喜欢东文了,这样还帮他说话,将来吃亏的是她自己,唉。顾东文你个王八蛋,哪个男人能喜欢一个女人喜欢一辈子,古代再重情义守个三年孝也得续弦了,你连个名分都不给人家卢护士,将来你脚一蹬去了,能留给她什么,你的良心不会痛吗?老娘的良心都会痛。

“算了,我老太婆一只脚都在棺材里了,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。我不管了!”顾阿婆红着眼圈丢下一句,自己掀开帘子躺床上去了,胸闷,孙子孙女又没盼头了,老顾家后继无人,她真是对不住老头子。

晚上景生知道了,倒是等顾东文回来和他谈了谈,他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,肯定是有一点高兴的,这点儿高兴不太光彩也不太厚道,但他也不想隐藏,私心里他希望顾东文心里永远只有姆妈一个人,谁也不配再占有那个位子。但因此他对卢护士也有点抱歉,卢护士是个好女人,对顾东文也是真的好,这半年顾东文的短裤袜子汗衫背心,都是卢护士替他买的,不当班的时候也会去东生食堂搭把手。他看得出来,顾东文也喜欢卢护士,听她说话的时候带着笑,笑得还很温柔。

“真的不结?”景生被理智和情感煎熬得有点烦躁。

“嗯,这几年先不结。”

“要是她以后改主意想结了呢?”

“以后的事谁知道,说不定那时候我也想结婚了,又或者她不想和我结。她还年轻呢,还会遇到很多男人。你爸已经是老帮瓜喽。”

景生翻了个身,又翻了回去,嘟囔了一句:“不结婚光恋爱,你这就是耍流氓。”

“我本来就是流氓。”顾东文一双长腿翘在书桌上,悠然吐出一串烟圈。

六月底期末考试结束,暑假在梅雨季节里来了,空气黏糊糊,地面潮唧唧,拖几遍都没用,毛巾毯摸上去总是湿哒哒的,衣裳挂在外头一天也去不掉一股酸味,常年西晒的山墙下都生出了薄薄一层翠绿的青苔。

斯南不回来,斯江跟外婆阿娘一样胸闷气短。期末考试她发挥正常,排在班上第十六名,由于(1)班和(4)班强手如云,全年级排在第七十五。电话里顾西美提出了一个小目标:下学期要进年级前五十名。斯江无语望苍天,姆妈是当然不会也不屑于了解在市重点要提升一个名次有多难的。景生安慰她,看,至少已经不要求你班级第一年级第一了。斯江这么一想立刻心平气和了。

景生缺了半学期的课,期末考试各科虽然都及格了,但总分吊在了车尾,老师同学们比他还着急,王璐领头组织了一个加强班,各科课代表踊跃报名,七八个人排出了补课表,分为三班,要主动上门为景生补课。老师出了面,景生盛情难却,只好应了下来。

一个礼拜后,斯江不乐意了。

“阿哥,你们还是去图书馆补课吧。”

“干嘛?”

斯江磨磨蹭蹭说了一堆,条条被景生驳回后,才嘟着嘴低声道:“那个王璐怪怪的,不是分了三个小组嘛,哪个小组都有她,明明不用她给你补课她来干嘛。”

景生拿眼觑她,斯江哼了一声:“我看她不应该叫王璐,应该叫王梅(沪语黄梅发音同王梅),黏糊糊潮唧唧,烦死了。”

“来的是客,你这个主人怎么这么小家巴气的呢。”景生其实已经跟大家约好去图书馆补课,却忍不住要逗斯江两句。

斯江眼一瞪,站起来咚咚咚冲到门口,学着王璐的模样,东看看西看看,轻轻提口气走到吃饭台子边上,手指头悄悄地沿着玻璃边擦过去一条,瞄上一眼才坐下。

“哦,谢谢侬,我不喝水,要是有咖啡的话麻烦冲一杯给我,嗳,还有宁切(还有人喝)咖啡伐?”

景生憋着笑看戏。

斯江眉头一挑,一脸的无辜和为难:“啊呀,对勿起哦斯江,这种上海牌咖啡茶其实不算咖啡,要雀巢咖啡那种,要是没咖啡伴侣的话,加点牛奶也行,还要两颗方糖。”

景生胸口起伏了好几下,憋不住笑出声来。斯江白了他一眼,又学着王璐说:“哦,没雀巢啊?没关系,明天我带过来,正好教教你怎么冲咖啡。”说完含羞带怯地看了景生一眼,“我觉得顾景生肯定会喜欢咖啡,咖啡和他的气质很像。”

景生被她这么一瞥,眼皮吊住了心脏直跳,他还真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一眼,当时貌似只顾着看物理课代表的笔记了,不过得记得严禁斯江这么抛媚眼,除非天下人全瞎了。

已经补过课的斯江课代表翻着白眼替王璐温柔地说完了潜台词:“雀巢咖啡,味道好极了!啧啧啧,阿哥,你的味道到底怎么好极了啊?为啥就你们王班长晓得呀?”说完还绕着景生转了一圈,弯下腰跟小狗似的皱着鼻子东闻闻西嗅嗅:“啥米道噶好呢?到底啥米道呀。(什么味道这么好呢,到底啥味道呀。)”

说完她自己笑得肚子疼,使劲晃着景生的椅子:“老实交待,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道吗?”

景生垂眸拿起手边的《上海电视》:“游泳池泡出来的消毒水味道,肯定不会像咖啡,你闻闻自己就知道了。”

“不可能。”

“你闻闻,反正我们两个人肯定味道是一样的。”

斯江神使鬼差地抬起胳膊闻了几下,衣服上肥皂的香味掺杂着些微汗味,心里一紧,忍不住又用力嗅了几下,狐疑地放下手恼羞成怒道:“呸,我才不和你一样。”

景生若有所思地问:“你不会有狐臭吧?”

“阿哥!”斯江气得抢过他手里的杂志劈下去好几下,手伸得笔笔直,保持他什么味道也闻不到的距离。

景生看着她诡异的姿势笑得打跌,由着她打了七八下才提醒她:“演戏演全套,那个蘑菇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都没注意。”

斯江瞪了他一眼,才重整旗鼓酝酿了一下情绪,走到大门边准备换鞋子,往门框下的墙边一看就尖叫起来:“呀——!顾景生,你家、你家长蘑菇了!真的蘑菇!”

景生笑得眼弯弯:“然后你说是你种的?”这句话他听得很清楚,直接把王璐撅得说不出话来,看上去还相信了。

斯江蹲下身,拔起颗新长出来的蘑菇,仔细端详着,一本正经地学起了可敬可亲的赵忠祥老师:“黄梅天到了,万物发霉,又到了蘑菇繁殖的季节。”

景生抬起杂志掩面大笑,再放下杂志的时候,等候已经的斯江放出了大招,歪着头一点一点地在他面前跳起了舞:“我采的蘑菇最多,多得阿哥屋里摆勿牢,噻箩箩哩噻箩箩哩噻    噻箩箩哩噻箩箩哩噻!”

三根细长的小蘑菇定格在景生的鼻子下头。

夜里洗好澡,斯江刚坐下十分钟,浑身就又黏得得,她不停地摇着蒲扇,给自己扇三下给对面的景生扇三下。电灯泡下头又好几只蚊子飞来飞去,时不时嗡嗡嗡绕到她书上。

景生拿了盘蚊香点着了放到桌腿边,拍了拍斯江的腿:“当心覅烫着,眼睛看一看,蚊香在这里。”

“唉,这几天蚊子多得要死,烦死了。昨天帐子里有只蚊子一直叮我,起来打了好几次也没打到,竟然吸饱了我的血睡在我枕头边上。”斯江啪啪两巴掌,打了个空气,抬起腿来给景生看:“你看,太不公平了,你和南南被蚊子咬了就是一个小红点,我被咬了就是一个大疙瘩还痒得要死。”

“因为你臭烘烘?”

“你才臭呢,蚊子是闻到我血香好伐?哼。”

“你哪里香了?”景生一边做物理题目一边笑:“下午你不是盯着自己咯吱窝闻来闻去的。”

斯江瞠目结舌,半晌靠到他身边难为情地低声问:“阿哥,你能帮我个小小的忙伐?”

“嗯?”景生纳闷地看着她脸上的红云迅速烧到了耳朵和脖子。

斯江犹豫了一下,声如蚊讷:“大家都说有狐臭的人闻不到自己的臭味,你帮我看看,我会不会有那个臭味道呀。”她迅速抬起胳膊在景生面前晃了一下,紧张地问:“有伐?”

景生:“???”

斯江飞速地又晃了一下,紧张得简直要哭出来了:“阿哥?!到底有伐?你说真话啊——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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